第55章 同归处(1 / 2)

蜃境连残骸也没有剩下。

烈焰如潮, 鼓涌在混沌之海的最深处。隔着漆黑海水,那些不灭的火炎色若珊瑚, 绽放出大片云锦繁花般的瑰艳。

血色一般灼眼。

火海里三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咬牙对峙着, 各自手提刀剑,眼神如狼。

恶狼们在血涂地狱里狭路相逢, 总要有一个死去。

明月悬费力抬起眼,想去看一看相别辞如今的样子。他流了很多血,鲜血渗过长长如扇的浓密眼睫, 凝成又硬又沉的两扇红。

他看见那少年个子又拔高了些许, 体格健朗, 肩背铁硬,配上那极高的身量算得上是颇具威慑。相别辞的脸庞英俊得出奇,轮廓也冷峻得出奇,几乎都令他有些陌生了。

额头上那两只长角, 乍一看和他化身鬼王时一模一样。但明月悬偏偏看得出分别。

堕为恶鬼的时候,他是那样一个惊惶失措的少年, 孤零零站在那儿, 仿佛遭天下人抛弃。

一双绝望的眼望过来, 叫明月悬的心挨了狠狠的一刺。

千年的冰霜都被刺破了, 心窍里鲜红火热的血都流出来,一贯平静超然的心为了凡尘中的另一个人而遭受牵扯。

他的真心被牵扯着, 牵动了五脏六腑, 颇觉疼痛。

那时他以为这是怜悯, 是不忍, 因为撞见了那个少年最狼狈的样子。

今时的相别辞,一样貌若恶鬼,却不带半分可怜情态。刀刻的眉目,冰封的肌肤,顾盼之间神采璨璨。

意气风发少年郎,亦是挽刀驾火的君王。

修为强绝,气势迫人,俨然已是人间绝顶、位近神明的大能。

明月悬的心却还是一样因他而动。

化身修罗,难道不比化身恶鬼更痛么

可他知道相别辞是不得不痛在那样强大的同类面前,他不和那人一样永沦地狱的话,要如何才能活下去。

他不痛的话,要如何才能护得下自己想救的人。

相别辞的刀尖如狼似虎地指着雪迎朝的咽喉。

气势大变的少年昂然冷笑“你现在,可以心悦诚服地去死了吧”

雪迎朝轻轻闭了闭眼睛,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“不,我还是不甘心呐。”

不甘心,不甘心承认这就是结局。

他已经一无所有了,连最后的愿望也终不可得,连赌个气、报复报复都成了笑话。前半生万事成空,后半生心事成空。

“原来一个人的运气跌到谷底的时候,是真的不会有否极泰来的那一天。一日不幸,一生也依然是恒久的不幸。”雪迎朝垂眸,红蝶停在他指尖,孱孱无力。

这么脆弱的小东西,在他指尖挣扎了一下,纵身而起,化作滔天业火

“但就算天命不在我,我该做的事情,还是要做”

明月悬瞳孔一缩,从渗血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两个字“小心”

他是冲着相别辞吼的。

雪迎朝翩翩一转,竟是完全放弃了与明月悬的缠斗,将空门大开的后背亮给他,自己不管不顾地冲向相别辞

他的身上,业火熊熊,向天疯涨。

将自己的身体化作利刃,也要重创相别辞

从相别辞也现出法相那一刻起,雪迎朝就知道自己注定失败。王族之血,对他来说威压还是太大了些。

更别提还有明月悬、上面的慕莲浮这种缠人碍事的正道在。

正面对敌,他已落下风。此时暗箭更胜过明枪。

相别辞面色一变,横刀护在胸前,修长食指往纤纤的刀身上一敲。

长刀鸣动。

一道字佛光冲出刀身,将佛印背后的少年稳稳罩住。相别辞的五官被佛光辉映得明亮灿烂,肃杀眉峰宛如冷酷的黄金雕铸。

雪迎朝的第一击为佛光所阻然而,这只不过是个幌子。

业火之下,悄然窜出一道纯黑的烈焰。

心焰,杀心化作的烈火,阴鸷带毒,在火行法术中过于邪僻,修习的人不多。

对性喜暗杀的雪迎朝来说,却是极妙的杀招。

他的恨他的怨,都烧成实体化的毒火,黑蛟一样缠上相别辞的四肢百骸

字佛光被冲破了,相别辞的脸上却浑无失落。本来防守也非他所长,身为魔神,他想要的同眼前这阴狠的同族一模一样

进攻

血火怒斩轻轻一挽,挥洒自若,却又迅疾无情。

这一把杀人的刀精准切开了毒火,找到了雪迎朝,重重劈向他的心脉。

雪迎朝双膝一软,遍身鲜血都从伤口中喷溅出来。

本该是相别辞大获全胜,明月悬看着他们,却一下蹙紧了眉头。

雪迎朝的眼睛,可半点不像一个被打入绝境、再无翻身之力的人。

那简直就是焰火,他想,在一瞬之间燃尽一切的焰火。

“闪开”他开口,忍着满嘴的血味向着相别辞嘶吼,“向西南位后踏一步他要用两伤之术献祭自己”

其实这时候他还没有从雪迎朝的灵息波动上发现任何施术的端倪,但毫无理由的,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,雪迎朝一定会运用禁术自我献祭,用阳寿、修为甚至魂魄来换取一瞬的强大。

要是他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,他也会决死一击。

他相信那人亦然。

相别辞不明就里,杀戮的兴奋痛快已然将他俘获,可明月悬的命令对他来说几乎就是本能。他毫不犹疑地后踏一步。

雪迎朝一手刺进了自己的心脏。

鲜血狂涌,这是他给天道、给魔道的献祭

两伤之术在他周身爆起了一阵狂澜,若不是相别辞退得够快,必然受他的法阵波及,被拖进去一概当了祭品。

“疯子用上这种手段,还不是一样要被我杀死”相别辞冷冷挑起了赤红的瞳。

然而,出乎他的意料,雪迎朝没有同他纠缠,而是冲破他的封锁,自他身边一跃而上。

相别辞立刻扬刀紧随“他要做什么真的疯了”

明月悬眼神一沉“他用命换来的机会,当然不想耗在你的身上我猜得没错的话,他应当是要推倒天柱塔给世间带来灾殃,或者亲身驾临小神行洲,屠戮天京旧族的后裔”

“他只要复仇”

雪迎朝浑身浴血,只有一张清素的脸白若霜昙,他踩着火焰疾飞,以一生从未有过的极速。

他往上攀,忍受着肉身上一刻不停的痛楚,恍如在插满刀子的悬崖上攀爬,每一步都是割皮剜肉,新伤叠旧伤。

但他决不停下,因为前方有他想要的东西。

天柱塔底的水晶秘宫近在咫尺,可他犹豫一刻,还是腾身离去。

那秘宫里除了他的旧人,还有一位荣华鼎盛、修为不俗的少女,与她纠缠亦是无益。

不过一个外人,他对她兴趣寥寥。

余光里,他瞥见三千年未见的哥哥泪流满面,捧起明渡影的脸,圣子伤痕累累的面容在哥哥的泪光里闪闪烁烁。

雪待宵在呢喃“我可以救您的,请您一定要想起我”

那个外人则在痛心疾首地哭号“神祖大人,您何至于此啊您的神魂已虚弱至此,实在不适宜动用这种术法,徒孙愿代劳任何事”

慕莲浮极想劝阻雪待宵,教他不要勉力替明渡影解咒。

三千年的咒术,早已是深入骨髓,要解开何等艰难何况雪待宵早已身死多年,泰半灵力都献给了织天教的“补天”大计,如今不过是半条残魂,一枚虚影。

可她不懂忘神咒,那是上古咒术,由魔神亲手布下,只有他的血亲雪待宵能解。

雪待宵轻轻用手抚过她乌黑的秀发,聊作安慰“千年之后还有人能念着我,这样的感动实在难表。能遇见你这样的传人,我何其有幸。”

“但有的事我必须做,因为我不能忍受他忘了我。”

忘神咒解,傀儡的眼神终归清明。

三千年前往事,一霎袭来他想起了在重重毒咒与血恨下埋葬了三千年的自己。

原来身非身,梦非梦,我非我。